还得追溯到当初年节,他来为萧窈讲元日祭礼的章程,最后因萧窈宿醉昏昏欲睡,气得拂袖离去。
至于萧窈的闺房,则全然一无所知。
婢女们四下点了灯,照出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卧房。并无太多富丽堂皇的陈设,也不如士族女郎们那般花团锦簇的精致,倒是博古架上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物件。
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机关木鸟身上,观其木质光泽,应是有些年头,便向萧窈道:“此物倒也算精巧。是你少时得的物件吗?”
萧窈正卸钗环耳饰,回头看了眼,随口道:“忘了哪一年,晏游有事爽约,后来赔礼道歉送的小玩意。”
崔循:“……”
他近来常觉对萧窈来建邺前知之甚少,原想借此听她讲些少时的事情,得了这么一句后,淡淡垂了眼。
萧窈揉捏着冰凉的耳垂,见他久久未言,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一时无奈一时想笑。
正琢磨着要怎么岔开,崔循已上前,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木梳,梳理着才散下的长发。
萧窈身上的寒气逐渐褪去,整个人也松散起来,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:“你平日是怎么忍着厌烦,同他们打交道的?”
有些话术、事迹在她看来都觉着不可理喻,着实不知,崔循这样一个顶顶聪明的人是怎么不厌蠢的。
崔循知她这是看奏疏看得不厌其烦,反问道:“若他们人人皆聪慧上进,于你而言,会是好事吗?”
聪明人不易操控。
崔循虽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货色,但与谢昭这种人相比,却还是宁愿前者多些。
萧窈沉默片刻,领会到崔循话中的意思,一时无言以对。
崔循又问:“你想做什么?”
萧窈三言两语讲了浙东受灾之事,这回倒没提晏游的名字,只叹道:“便是秦彦他们筹划得再怎么好,一层层落实下去,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,最后要耽误多少性命。”
崔循指尖穿过她绸缎似的长发:“你很看重此事。”
萧窈道:“我若一无所知,倒可高枕而眠;可已然知晓,又岂能袖手旁观,当个眼瞎心盲之人?”
“再有,”她微微后仰,倚在崔循身上,轻声道,“你若不曾忘,便该知道从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连绵不休的大雨。那时因在夏日,灾情尤甚,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场疫病……”
□□不聊生,灾情严重处,积尸盈路。
天师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。
贫寒百姓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,真染了病,断然是没有银钱请医问药的,只有死路一条。这种时候,哪怕是随手画就的一纸符箓,于他们而言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。
真有侥幸生还的,便成了口口相传的“神迹”。
信徒们逐渐聚集成众,人愈多,胆愈壮。
自某处开始抢掠府衙、富户,并将其生生焚死开始,压抑太久的愤怒连带着与日俱增的贪念,便如燎原之火,一发不可收拾。
重光帝初时还曾叫家仆设粥棚,救济百姓,后来见时局彻底失控,便如浙东等地其他士族一般迁往建邺。
此事之中,各姓士族或轻或重总有折损。
彼时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众人不以为意时,就觉察形势不对,多方游说,拉扯起京口军。后又与桓大将军合力镇压叛众,杀天师道教主,尸身悬于城门示众,才渐渐平息此事。
崔氏自此真正复起。
崔循又岂会忘记?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边来的消息,最先浮现心头的,亦是此事。
当年那个装神弄鬼的教主陈恩死后,信徒群龙无首,如风沙四散。但他们只是散了,而非死绝了,那些曾经哄得他们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见得荡然无存。
“我从前替师父整理书稿,见他写过,死人多处易起疫病。若这场灾殃不能及时控制,他们绝了生路,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会故态复萌,如野草疯长……”萧窈长叹了口气,“届时岂非又要生灵涂炭?”
潜移默化中,萧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经与他越来越像。
崔循一时竟有些欣慰,只是在听完她唏嘘的最后一句后,却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,萧窈与他是不一样的。
他所忌讳的不过是麻烦,是又生事端罢了。
“你想得不错。”崔循不动神色道,“明日再召人议事,我亦来。”
萧窈的眼立时就亮了。
因崔循这么说,便不是准备只在那里当壁花听半晌,是真会帮着做事的。
任是谁来,哪怕再怎么衔恨崔循的,也只能质疑他的品性,而非能力。
萧窈仰头看着崔循,眸中映着烛火,亮晶晶的。
崔循垂眼同她对视片刻,却忽而抬手,遮了她的眼。
“做什么……”萧窈软声抱怨。
“还有一事,”崔循看着她嫣红的唇,暂且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杂念抛至一旁,低声道,“你既知浙东动荡,这时节,流言蜚语极易疯传,为何不想想如何为己用?”
崔循从前不会教萧窈这些,因知道她秉性良善,并不会喜欢他这样本质高高在上、冷漠无情的人,多
少总会掩饰些。
但如今,却想将自己这一面剖开给她看。
丝缕微弱的烛光从指缝透过,并不足以令萧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,但没来由得,竟仿佛觉出几分忐忑来。
她眨了眨眼,蝶翼似的眼睫拂过手掌。